【母亲的眼睛】当年，我是知青……（二十八）（方世岳）

2018-01-20 作者：方世岳 知青情缘

我母亲的生日是农历正月初二。每一年清明时节，我穿过大片金黄色油菜花田，来到近郊湾头。我的母亲长眠在这儿大运河畔。透过纸钱焚烧时缕缕烟雾，我依稀又见到身材矮小的母亲紧闭双眼，我的心痛。长期以来我一直深深地内疚：我没有治好母亲的眼睛，让她生命的最后10多年是在黑暗中渡过。

我母亲一直靠帮服装店锁眼、钉钮扣、翻行棉衣等女工活贴补家用。她钉的钮扣、锁的洞眼整齐板实，翻行的棉衣熨帖看不出针脚。服装店加工的好料子制服，裁剪大师傅都喜欢让我母亲做女工。红星服装厂在渡江路犁头街首的新时代门市部、甘泉路共和春旁边的邗二门市部、国庆路参府街头上的国庆门市部，我母亲都在里面干过，那年月提到方老太没有人不知道的。一针一线，她锁眼钉钮的衣服无数，白天在店里做，晚上还要在家中15支光暗淡的灯光下继续完成带回家的生伙。

母亲患眼病是1972年夏季，那一天队里陈玫家盖新屋，请在陈庄队四夏大忙时蹲点的县公检法朱副主任搞了400块大瓦的计划，她约我一起上扬州去拿提货单，顺带给朱家送点好大米。我们先拢古巷我的家，不期我母亲因偏头痛而卧床。对门邻居马贞寅看到我俩进庭院，连声说道：“老二回来，这下好了！你妈病了，快带她去医院看一下！” 她看见紧跟我后面的陈玫，眼睛不由得一亮，她往我母亲挤挤眼，然后对着陈玫嚷着：“哟！多俊的姑娘，就像画上画的一样，不化妆也比戏上的强！” 把陈玫闹了个大红脸，我赶忙让她先骑车送米去 40 37190 40 14939 0 0 4137 0 0:00:08 0:00:03 0:00:05 4137家。

我搀扶着母亲去城南医院找熟悉的吴江医生给她诊治。吴医生让护士给她静脉注射葡萄糖，他建议我带母亲去苏北医院查眼科。随即我们就来到苏北医院，挂了眼科。一位姓周的女大夫给她作了检查。周大夫听我母亲说偏头痛，想呕吐，用手电光一查：眼膜充血、角膜混浊、瞳孔开大、眼压很高。她说我母亲偏头痛、呕吐是因用眼过度而造成的，眼压升高，眼球涨人就带动同侧半边头痛。根据目前状况疑似急性青光眼。她开了两支毛果云香碱让我回家给她滴眼减压，同时口服醋唑磺胺药片。

下午，我回到施桥后，立即找大队合作医疗薛在明医生咨询。薛医生说南京鼓楼医院下放的眼科专家熊灯圣医生，前不久由施桥调往甘泉医院了，他写了张私人便条，让我带母亲前去找熊医生确诊。

为防扑个空，我安顿好母亲后，单人独骑先去甘泉山找熊医生。扬州到甘泉镇有30里，上路后天又开始飘小雨花，抵达甘泉医院已是11点半钟。寻问熊医生，每旬逢5日或10日才来门诊，今天果然不在。我萎头耷脑空着肚子往回骑，到扬州已是下午1点钟了。我在绣品厂上班的小姨娘来看她的姐姐，正和我母亲谈心，我打过招呼后，胡乱吃了点东西填了填肚皮，就飞车下乡。回到陈庄知青屋，我筋疲力尽，四仰八叉倒在床上。

等到15号，我买了包南京牌香烟，一大早就骑车带着母亲上甘泉。一个半小时后抵达甘泉医院，终于挂上熊医生的号，我将薛医生的便条和南京烟一齐递给他。他将我母亲患病的左眼认真地检查，确诊是患的青光眼。他药方上开的滴眼药水是匹罗卡品，他叮嘱近时期要反复多滴药水，少用眼，多休息。

回到家，我给母亲滴过眼药水就急匆匆赶下乡。这两天公社传达中央24、25号文件批林批陈，大队又集中会计开会搞夏季预分，我实在脱不开身。陈玫在知青屋门口向我打听去甘泉看病的结果，我告诉她：母亲患的是青光眼，最近要休息，多滴眼药水。陈玫知道我这几天走不开，自告奋勇要上扬州陪我母亲，让我把凤凰车给她早去晚归。“真的吗？”我感动地望着她那副美丽的大眼睛，她不廻避我的眼光，肯定地点点头。

一个多星期后，母亲的患眼大有好转，有熊医生开的眼药水功效，更离不了陈玫体贴入微的照料。我骑车上扬，回到家中。母亲刚滴过眼药水，头不疼，患眼也不再切笃切笃地涨人。马贞寅正陪着我母亲，看见我进门就提起陈玫来：“哎，老二，那漂亮的女孩跟你有缘呢！人品好，做事手脚又涮刮，我看你们蛮相配的！” 我母亲叹了口气说：“我们家穷，人家怎么会看上老二？”

母亲的眼睛基本痊愈后，为了生计她又捧起了针线，作为儿子的我身在农村，勉强独自糊口，却不能为母担忧，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。母亲眼病复发在十多年以后，我已上调回城在工厂里当工人。这次复发来势汹涌，她的两眼均出现了白内障，眼球晶状体变得混浊，视力急骤下降。我带母亲四处求医，因她曾得过青光眼，眼底视神经已经萎缩，无法进行眼球白内障摘除。随着时间的流逝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视力消退，直至完全失明。望着她瘦小的身躯，作为她无法可帮的儿子，我的心在哭泣。在最后的时刻，我尽力多带她外出，我背着她登上观音山、大明寺，祈求佛祖保佑她，留给她一线光明，让她的眼睛用最后的余光探看世界，在脑海中多留下一份印记。

母亲双眼完全失明的一天终于到来，我的女儿放学刚回家，就听到她奶奶的叫唤，声音是那样的凄怆而悲切。母亲紧抓住孙女儿的双手，断断续续说道“……我看不见了！……我……什么……都看不见了！” 我赶忙跑过去，紧紧抱住她颤动的双肩。母亲脸涨得通红，双目呆滞而无光。她轻声告诉我：她眼前是一片火，好大一片火，把什么都烧得干干净净！看着她受着无名火煎熬，我的心几乎要滴血。儿子肉身上的一切皆来之于母，如果可能，我真想用我的眼睛来换取母亲的光明。

伴随我母亲失明后岁月的最好伴物是一部半导体收音机，她成天收听扬州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，一些广播员的名字她都熟记在心。她最喜欢听的就是杨明坤讲的扬州评话“皮五腊子”。她因看不见，关机时常将选台旋纽拨到头，没有台播出了就误以为已关机，结果将电耗尽。她再开机，选不到扬州台心中就会发急。十多年里，我给她换过许多半导体，最后选了台外壳有饭盒般大，外露旋纽有小拇指般粗的红灯牌半导体，并将调频旋纽固定在扬州台上不会变动。红灯闪闪亮，这台半导体伴随她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。

母亲一生中关心他人，从来想不到她自己，就是她双眼失明后，也尽量不想麻烦他人。有一次我将早饭盛给她后，有急事先行离开。她不慎将筷子碰落到地，在地上好容易才摸到一只筷子，她没有招唤门口来往的邻居帮忙，就在桌上摸到了一把她用的牙刷，以它带筷吃完了早饭。我回来知道后，恨不得掀自己一个嘴巴，为什么这样疏忽让母亲吃饭都受罪。后来，我就经常让母亲坐在宿舍门口，紧靠外走廊，与来往邻居多接触。有一天，母亲告诉我，白天有几只麻雀在她面前飞来飞去飞，她让我抓点米放在她手中，她要喂它们。第二天，这些麻雀又来了，大胆地啄食她手中的米粒，有一只胆大的竟歇到她的肩膀上。事后母亲告诉我，她曾对小麻雀祷告：只要你们能让我看得见，我就天天喂你们！听完母亲的陈述，我已热泪盈眶，我仰望苍天，我恨自己的无能。

工厂改制，我又来到树人中学。夏季招生，我因劳累胃出血住进了医院。一个星期我未见到母亲心急如焚，撑着病体溜出病房去古巷看望老母。我刚进门，母亲闻声就摸索着向我踱来，我赶忙向前将她紧紧拥抱。母亲仰着头，虽然看不见我，但母子心紧相连，她对我说：“他们都瞒着我，说你出远门了。我不信，你一定出什么事了。” 我忙对她说：“妈，我不是好好的吗？没有出事！” 她聆听着我的话音，一个劲地摇头：“不！你的话音很弱，你一定有事瞒着我！” 接着，她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：“世岳儿，你一定要保重，这个家少不了你！” 停了一会儿，她紧抓住我的手再三叮嘱：“我这把老骨头你不用多烦，有空你去南京看看你苦命的小姨娘！”

十年前的年终岁末，母亲已不能进食。我的同学好友，城中卫生院大王院长上门来给她挂葡萄糖，母亲枯竭手背上的血管针扎进去就破裂，换了几处静脉都无法输液。大王无奈，摇摇头，他将葡萄糖倒入杯中，让我给她直接饮服。我陪在她身边，紧紧捂住她刚才因扎针而青筋淤肿的手，这双为了我们曾缝补过多少衣服的手正逐渐冷却，我隐隐觉得她将离我们而远去。我忽然发现她已无血色的双唇在微微喃动，我将耳凑向她的嘴巴，勉强听得清：“我——我——我看见老家大伊山了——看见海——见鸟！……世岳，难为你了！……”

母亲终于离我们而去，那天是2000年12月30日，一个非常寒冷的日子，我永远不能忘记！

作者方世岳系扬州赴邗江插队知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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